月光把崔天宇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满是灰尘的庙墙上，像幅模糊的剪影。
他把书平摊在膝盖上，指尖反复摩挲着 “免费品尝” 那几个字，纸页的粗糙感透过指尖传来，忽然就勾扯出一段埋在心底的旧时光 —— 那是他 16 岁那年的秋天，本溪县城的露天集市，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空气里飘着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香味。
他记得那天是周六，母亲让他去集市买块布，好给他做件新棉袄。
路过东头的巷子口时，看见邻居老周叔在卖糖葫芦。
老周叔的糖葫芦跟别人的不一样，山楂选的是个头大、没虫眼的，裹的糖霜又厚又亮，在太阳底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一串能有十颗山楂，用稻草绳捆着，整整齐齐地插在旁边的草垛上。
那时候崔天宇还没见过有人这么卖糖葫芦。
别家摊主都是把糖葫芦插在泡沫板上，扯着嗓子喊 “糖葫芦，酸甜可口，两块钱一串”，可老周叔不喊，就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个干净的瓷盘，盘子里摆着几小块切好的糖葫芦 —— 每块都带着厚厚的糖霜，红里透黄，看着就甜。
有个牵着小孩的妇人路过，小孩盯着糖葫芦首咽口水，拽着妇人的衣角撒娇：“妈，我要吃糖葫芦！”
妇人皱了皱眉，大概是怕糖葫芦不卫生，又怕小孩吃了蛀牙，犹豫着没动。
老周叔见状，拿起一块切好的糖葫芦，递到小孩嘴边，声音慢悠悠的，带着东北人特有的温和：“娃，尝尝，叔这糖霜是用冰糖熬的，不粘牙，酸甜刚好。
要是觉得不好吃，咱不买，不碍事。”
小孩看了看妇人，妇人点了点头，小孩就张嘴咬了一口。
糖霜在嘴里化开，甜丝丝的，山楂的酸劲儿又刚好压下了甜腻，小孩眼睛一下子亮了，对着妇人喊：“妈，好吃！
我要一串！”
妇人笑着掏出钱，买了两串 —— 一串给小孩，一串自己也拿着吃。
崔天宇当时蹲在旁边看，心里还犯嘀咕：老周叔这不是傻吗？
把糖葫芦切了给人尝，万一人家尝了不买，这不就亏了？
可那天的情形偏偏跟他想的不一样。
没过多久，老周叔的摊位前就围了不少人。
有带孩子的家长，有逛街的姑娘，还有几个老头老太太，都是被 “尝一尝” 勾过来的。
有人尝了觉得甜，就买一串；有人觉得好吃，干脆买个三五串，说要带回家给家里人吃。
到了中午，老周叔草垛上的糖葫芦就卖得只剩两串了，还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追过来，说 “刚才尝了觉得好，再买十串，给单位同事分分”，老周叔笑着说 “没了，明天再来吧，我多做些”。
崔天宇当时看着老周叔收摊，把空草垛扛在肩上，手里攥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心里满是疑惑：为啥老周叔 “白给人尝” 还能卖得这么好？
他当时只觉得是老周叔的糖葫芦运气好，味道刚好合了大家的心意，却从没往 “营销” 上想 —— 毕竟那时候他还不知道 “营销” 是啥，只知道卖东西就是 “喊价、收钱”，哪有这么多弯弯绕。
“原来不是运气啊……” 崔天宇小声叹了口气，把思绪拉回破庙里。
他低头看着膝盖上的书，又想起去年帮张大爷卖土豆的事 —— 那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秋天，张大爷家里要办喜事，没空管窖里的土豆，就找他帮忙，说 “天宇，你帮我把土豆拉到集市上卖了，卖的钱给你一半当工钱”。
他当时挺高兴，觉得能赚点钱还能帮衬张大爷，一举两得。
头天晚上他就把土豆从窖里挖出来，装了满满一三轮车，第二天早上五点就蹬着车去了集市。
找了个空地，把土豆倒在地上，摆了个不规则的摊，然后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学着别人的样子喊：“土豆，新鲜的土豆，刚从窖里挖出来的，一块钱一斤，便宜卖了！”
喊了半个多小时，路过的人不少，可大多只是瞥一眼就走了。
有个大妈停下来，拿起一个土豆翻来覆去地看，问他：“小伙子，你这土豆面不面啊？
炖着吃会不会发柴？”
他当时就懵了 —— 他只知道这是张大爷窖里的土豆，没吃过，哪知道面不面？
只能含糊地说：“面…… 应该面吧，窖里的土豆都面。”
大妈皱了皱眉，放下土豆走了，嘴里还嘀咕：“连自己卖的土豆啥味儿都不知道，谁敢买啊。”
后来又有几个人问类似的问题，有的问 “土豆放多久了，会不会坏”，有的问 “能不能削皮看看里面有没有坏的”，他都答不上来，只能重复 “这土豆是好的，便宜卖”。
结果一上午下来，嗓子喊哑了，才卖出去十斤土豆，还是一个老奶奶看着他可怜，多买了几斤。
中午的时候，张大爷过来了，看他摊前冷冷清清的，叹了口气，没说啥，只是帮他把土豆重新装上车，说 “算了，咱不卖了，拉回去给亲戚分分吧”。
那天晚上，崔天宇坐在母亲的旧床边，心里又委屈又自责 —— 他觉得自己没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连卖土豆都卖不出去。
现在回想起来，他才明白，不是土豆不好，是他不懂怎么卖。
张大爷的土豆确实好，窖藏的老土豆，炖着吃又面又香，可他没让顾客知道啊！
就像老周叔的糖葫芦，要是不让顾客尝，顾客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也不会愿意买。
“要是当时我也让顾客尝一尝……” 崔天宇把书往月光下挪了挪，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圆滚滚的土豆。
雪粒从破窗棂飘进来，落在 “土豆” 上，他赶紧用手拨开，好像怕雪把这个念头冻住。
他想起母亲以前炖土豆的样子 —— 母亲总是把土豆洗干净，切成滚刀块，放在大铁锅里，倒上点酱油，再放块五花肉，慢火炖半个钟头。
炖好的土豆吸满了肉香，用筷子一戳就烂，咬一口满嘴都是香味，他能吃两大碗米饭。
要是当时在集市上，他能像老周叔那样，把炖好的土豆盛在小碗里，让路过的人尝一口，说 “大妈，尝尝咱这土豆，炖着香，面得很”，会不会就有人愿意买了？
那些问 “面不面” 的大妈，尝了之后肯定知道土豆好；那些犹豫的顾客，尝了之后说不定就愿意掏钱了。
他越想越觉得对，手指在地上的 “土豆” 旁边，又画了个小小的碗，碗里还画了几道线，像冒着热气的土豆块。
可转念一想，他又有点泄气。
老周叔有固定的摊位，能提前把糖葫芦切好；张大爷的土豆是临时让他帮忙卖的，他连个炉子都没有，咋炖土豆？
就算炖好了，集市上也没有干净的碗，总不能让顾客用手抓着尝吧？
再说，他连个像样的摊子都没有，土豆就堆在地上，看着就不卫生，人家说不定连尝都不愿意尝。
风又灌进庙里，吹得书页 “哗啦” 响，把他的思绪打断了。
他抬头看着月光下的土地神像，神像断了的胳膊指向地面，好像在提醒他什么。
他摸了摸胸口的书，书还带着体温，刚才看到的那句 “穷人做生意，总怕‘亏’，怕‘白给’，可越怕亏，越赚不到钱” 又冒了出来。
是啊，他现在怕的不就是 “亏” 吗？
怕没有炉子炖土豆，怕没有碗装，怕顾客尝了不买，怕自己做不好。
可老周叔当初切糖葫芦给人尝，就不怕亏吗？
店长当初给客人代金券，就不怕亏吗？
他们都不怕，因为他们知道，小亏能换大信任。
他现在连试都没试，就先怕了，咋能赚到钱？
崔天宇把地上的 “土豆” 和 “碗” 用手擦掉，指尖沾了些灰尘，他却没在意。
他把书合上，抱在怀里，心里忽然清楚了一点 —— 不管现在有没有炉子，有没有碗，有没有摊位，“先尝后买” 这个理儿是对的。
以后要是再卖土豆，他就得想办法让顾客尝，哪怕只是最简单的法子，哪怕只是煮几个土豆，用一次性杯子装着让人家尝一口，也比光喊 “便宜卖” 强。
他又想起刚才在书里看到的另一句话：“营销不是一成不变的，得根据自己的情况变通。
别人用小纸包分装瓜子，你要是没纸包，用树叶包也行；别人用代金券，你要是没钱，送个小礼物也行。
关键是让顾客感受到你的诚意，感受到你愿意‘给’，而不是只想着‘要’。”
“变通…… 诚意……” 崔天宇重复着这两个词，忽然觉得心里的自卑少了点，多了点实实在在的想法。
他以前总觉得自己没文化、没本钱，啥都干不了，可现在才知道，没文化也能学，没本钱也能想办法 —— 老周叔没读过营销书，不也靠 “尝一尝” 卖好了糖葫芦吗？
他有这本书，有老周叔的例子，还有母亲留下的土豆窖（张大爷说过，以后要是想卖土豆，随时能去他窖里拿），这些不都是本钱吗？
月光慢慢西移，照在崔天宇的脸上，他的眼神里少了些躲闪，多了些笃定。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和雪粒，把书重新揣进内袋，贴在胸口。
庙外的风声好像小了点，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走到破庙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的神像，心里默默说了句：“谢了，土地爷，我想明白了点事儿。”
然后他推开门，走进了雪地里。
脚底下的雪 “咯吱咯吱” 响，却不像刚才那么冷了 —— 他心里装着 “先尝后买” 的念头，装着老周叔的糖葫芦，装着母亲炖土豆的香味，还有那本 5 块钱买来的书，这些东西像团小火苗，在他心里慢慢烧着，暖了他的身子，也亮了他的路。
路过张大爷家的院子时，他停下脚步，往院子里看了一眼。
张大爷家的灯己经灭了，只有门口的红灯笼还亮着，映在雪地上，像个小小的暖炉。
他想起张大爷窖里的土豆，想起母亲炖土豆的香味，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
他在心里盘算着：等过几天，他就去找张大爷，跟张大爷说，想借点土豆去集市上卖，这次他不用喊价，他要煮点土豆让顾客尝，他要试试 “先尝后买” 的法子，看看能不能卖得好。
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做，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但他心里有了个方向，有了个盼头。
就像在漆黑的夜里走夜路，以前他只能摸着黑往前走，现在却看到了一点光，哪怕这光还很暗，他也愿意朝着光的方向走下去。
他继续往前走，雪地里的脚印被月光照着，一串一串，延伸向出租屋的方向。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书，又摸了摸兜里的打火机，心里忽然觉得踏实了 ——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只会靠力气吃饭的崔天宇了，他要学着用脑子，学着琢磨顾客的心思，学着把书里的理儿，变成能赚钱的法子。
他要靠自己的本事，还上母亲留下的债，要让自己活得有尊严，要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知道，他崔天宇，也能做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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