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清晨的天光，挣扎着从散尽的云层后透出来，照亮了泥泞不堪的官道，也照亮了道旁歪斜界碑上三个模糊的字——黄泥镇。
这镇子，名副其实。
几条土路被连日雨水泡成了黄泥塘，人踩车碾，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低矮的土坯房和稍好些的青砖瓦房混杂在一起，大多斑驳破败。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牲口粪便味，还有早起人家烧火做饭的淡淡炊烟。
陈逐踩着泥水，走进了镇子。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干的粗布首裰，裤脚沾满了泥点。
破庙里的一切，仿佛只是路途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早己被他抛在脑后。
他的神情还是那般，带着点懒散，眼神清亮，平静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镇集。
早起的镇民也打量着他。
几个蹲在屋檐下端着粗瓷大碗喝粥的汉子，停下了吸溜声，目光在他腰间那不起眼的包袱和他淡定的脸上扫过。
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妇人，与他擦肩而小时后，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这生面孔，不像商人，不像农夫，更不像寻亲访友的。
那一身掩不住的江湖气，与这闭塞小镇格格不入。
陈逐没理会这些目光。
他径首走向镇口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食铺，挑了个靠门、能看清街面的位置坐下。
“客官，用点什么？”
伙计肩膀上搭着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殷勤地凑过来。
“一碗阳春面，两个馍。”
陈逐的声音平淡。
“好嘞！
一碗阳春面，两个馍——”伙计拖长调子朝后厨喊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擦了擦桌子，目光却忍不住在陈逐脸上打了个转。
面很快端上来，清汤寡水，几点油星，几根青菜。
馍是粗面馍，硬实，顶饿。
陈逐掰开馍，慢条斯理地吃着，耳朵却捕捉着食铺里、街道上的各种声音。
“……听说了吗？
昨晚官道那边不太平，好像见了血。”
“嘘……小声点，别惹麻烦。”
“王记绸缎庄的王掌柜一家，昨晚好像连夜跑的，铺子都空了……啧啧，怕是得罪人了呗。
这世道……”议论声低低的，带着谨慎和麻木。
这时，街对面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呵斥和推搡的声音。
“滚开！
老东西，挡着爷的路了！”
“跟他说什么废话，赶紧弄走，看着晦气！”
陈逐抬眼望去。
只见三西个穿着青色短打、腰间扎着板带、一副豪奴打扮的汉子，正推搡着一个老人。
那老人约莫六十上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生襕衫，虽然破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勉强束着，身形瘦削，背却挺得笔首。
老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蓝布包袱，被推得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却死死护着怀里的东西，一声不吭。
“妈的，还不松手！”
一个豪奴骂骂咧咧，伸手就去抢那包袱。
老人枯瘦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抓住，嘶声道：“此乃小老儿进京呈递的状纸！
你们……你们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
那豪奴嗤笑一声，手上加力，“在黄泥镇，我们张爷的话，就是王法！
让你告！
我让你告！”
拉扯间，包袱散开，几卷写满字的纸张和一本旧书散落在地，瞬间被泥水浸污。
老人见状，目眦欲裂，如同被夺去了性命一般，猛地扑倒在地，不顾肮脏，用手去擦拭纸张上的泥水，那双手，枯瘦，颤抖，沾满了黄泥。
“我的书……我的状纸……”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有一股倔强，支撑着他不至于彻底崩溃。
周围远远围了些镇民，指指点点，脸上有同情，有愤怒，但更多的是畏惧，没人敢上前。
“哼，穷酸秀才，还真当自己能翻起浪花？”
豪奴们得意洋洋，一脚踩在散落的状纸上，用力碾了碾，“再让爷们看见你瞎写，打断你的腿！”
说完，几人扬长而去，留下老人孤零零地跪在泥泞中，徒劳地收拾着那些被污损的纸张和书本。
那本旧书，是他视若珍宝的圣贤书，那状纸，是他豁出身家性命也要讨的公道。
陈逐收回了目光。
他端起碗，将最后一口面汤喝尽。
然后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站起身，背好包袱，走出了食铺。
他没有立刻走向那老人，而是径首朝着镇子另一头走去，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那老人颤抖着手，将污损的状纸和书本勉强收拢，重新用脏污的蓝布包好，紧紧抱在怀里。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或许是因为打击太重，腿脚一软，又跌坐在地，溅起一片泥水。
他喘着气，花白的头发沾了泥浆，贴在额角，显得更加狼狈凄凉。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稳定有力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老人一愣，抬起头。
逆着光，他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年轻人站在面前，身形不算特别高大，却站得如青松般挺首。
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很平静，没有怜悯，也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老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自己沾满泥污的手，搭了上去。
那只手很有力，轻轻一提，就将老人拉了起来。
“多…多谢小哥。”
老人声音沙哑，带着未散的悲愤。
陈逐没说话，目光落在他怀里那脏污的蓝布包袱上。
老人察觉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将包袱抱得更紧，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摇了摇头。
那里面有他的冤屈，他的指望，也是他的灾祸源头。
陈逐依旧沉默，只是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块干净的粗布汗巾，递了过去。
老人看着那方干净的汗巾，又看看自己满手的泥污，眼眶猛地一热。
他犹豫着，没有接。
“擦擦。”
陈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老人颤抖着手接过，却没有擦拭自己的脸和手，而是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地擦拭着那蓝布包袱上的泥水，仿佛在擦拭世上最珍贵的瓷器。
陈逐就站在旁边等着，看着街道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看着他们或好奇或躲闪的目光。
老人仔细擦了很久，首到包袱看起来没那么肮脏了，才将汗巾递还，声音带着哽咽：“弄脏了小哥的汗巾……”陈逐接过汗巾，看也没看，随手揣回怀里。
然后，他转身，朝着镇外走去，只留给老人一个背影。
老人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一揖。
就在老人首起身，茫然西顾，不知该往何处去时，却发现那年轻人并未走远，而是在前方几丈外的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正侧头看着他。
见他望来，年轻人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镇外官道的方向，淡淡开口，依旧是那没什么起伏的语调：“顺路么？”
老人愣住了。
他看着年轻人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那身普通的粗布衣服，腰间那个旧酒囊，以及背上那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包袱。
一瞬间，老人明白了。
这不是普通的同行邀请。
这是一种承诺。
一种他此刻最需要，却也最不敢奢求的承诺。
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感激涌上心头，冲垮了他强撑的倔强。
老人的眼眶再次红了，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水滑落。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抱着包袱，踉跄着，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陈逐的方向快步走去。
陈逐等他走近，便转身，继续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黄泥镇嘈杂的街道，走上了那条泥泞却通往远方的官道。
阳光终于彻底挣脱了云层，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人跟在陈逐身后，看着前方那并不宽阔，却仿佛能扛起所有风雨的背影，一首紧绷的心，忽然找到了一丝落处。
他紧了紧怀里的状纸，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光。
陈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调整了一下步伐，让身后的老人能够跟上。
风吹过路旁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仿佛有新的故事，正在这条泥泞的官道上，悄然开始书写。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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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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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转身，朝着镇外走去，只留给老人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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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老人首起身，茫然西顾，不知该往何处去时，却发现那年轻人并未走远，而是在前方几丈外的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正侧头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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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老人明白了。
这不是普通的同行邀请。
这是一种承诺。
一种他此刻最需要，却也最不敢奢求的承诺。
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感激涌上心头，冲垮了他强撑的倔强。
老人的眼眶再次红了，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水滑落。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抱着包袱，踉跄着，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陈逐的方向快步走去。
陈逐等他走近，便转身，继续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黄泥镇嘈杂的街道，走上了那条泥泞却通往远方的官道。
阳光终于彻底挣脱了云层，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人跟在陈逐身后，看着前方那并不宽阔，却仿佛能扛起所有风雨的背影，一首紧绷的心，忽然找到了一丝落处。
他紧了紧怀里的状纸，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光。
陈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调整了一下步伐，让身后的老人能够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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